Monday, April 1, 2019

大屠杀幸存者故事:看透邪恶、痛苦和人性

“蒸馏过程很美。第一,这个过程徐缓而安静,而且充满了哲理。你在忙于蒸馏工作之时,还能从容思考他事他物,犹如人骑自行车于路途之时。第二,蒸馏是液体转为气体,又变为液体的过程。经双重来回的转化,物质得以提纯。这也是一种模糊而又迷人的状态,起源自化学,却又远远超越了化学。”

很少有作家能有代表其精神的名言,莱维(Primo Levi)是个例外。他的自传《元素周期表》(The Periodic Table)中,就有不少这样的金句。莱维是一个化学家。他的化学精神,不仅体现于他自传选择的书名,也渗透到他精心打磨一丝不苟的散文风格之中。他还是意大利犹太人,24岁时被遣送至奥斯维辛(Auschwitz)集中营经历过生死。莱维的写作风格也恰似“蒸馏”,他的作品中没有华丽的辞藻,简单而纯粹。莱维从都灵(Turin)押解去奥斯维辛,然后得以返回家乡都灵,在他出生的那间公寓里度过了余生,他的一生也犹如被蒸馏了一个轮回。正是这样的经历,使得他洗净了狂妄和虚荣,也使得他能目光锐利而头脑清晰。

今年为莱维的一百年诞辰,正是重温他大屠杀回忆录三部曲的大好时刻。战后他回到故乡,立刻提笔开《如果这是一个人》(If This is a Man)的创作,回忆他在集中营的故事。十年后出版的《终战》(The Truce),描述了他离开奥斯维辛返回故乡都灵途中艰苦跋涉的过程。又过了30年,莱维在弥留之际著成了《被淹没和被拯救的》(The Drowned and the Saved),这本书是他一生关于犹太人遭遇纳粹大屠杀这个题目的思考总结。

莱维写道:“我很幸运,是在1944年才被遣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。”当时二战已经接近尾声,纳粹为了延长有奴役价值的犹太劳工的生存时间,停止了肆意杀害,使得莱维活下来的机率增大。尽管如此,和莱维被押上同一列火车送进奥斯维辛的650个意大利人中,活下来的只有区区20人。

莱维是过了好一些时候才终於明白集中营是什么。对于犹太人来说,这里不是灭绝营,也不是劳教所。集中营的设计,就是为了“毁灭人”。到达集中营后,新来者就被分成了两组人,一组有用,一组无用。虽然莱维的块头不大,还是成功被归到了第一组的队列之中。然后,所有人被扒得一丝不挂,剔除了全身的毛发后,还被迫纹上了囚犯编号:莱维成了第174517号囚犯。莱维在这本书开篇时那种充满了英雄气概、愤慨和恐惧的文字,到此变成了一般现在时叙述。

从此时起,莱维的记载,既无对自身经历做哲学的思考,也不做历史的论述。该书未探究纳粹的缘起,也没有对人类的邪恶本性做刨根究底。他只是详尽地描写了集中营里的生活。他总是自嘲说,自己的文风像极了化学实验报告。他的讲述是如此的实事求是,甚至滑稽场面的叙述也是干巴巴的,但绝大多数场景令人毛骨悚然,不过也绝无耸人听闻的夸大言辞。

集中营寒冷和饥饿的日子,几乎榨干了囚犯的生命。囚徒只得听命令苦干,给什么就吃什么,鲜少有人能撑过三个月。一天早上在劳动时,莱维看了一眼手边的活,便知道“[自己]半小时内必然会疲劳致死。”很快他便感受到自己“拼了命干,以至于耳朵听不到声音,眼睛几乎失明。”他紧紧咬住嘴唇,一心想着“再加些痛苦在身上,就能调动身上最后一丝力气。”犹太人监工也知道这个规律。有的监工会“用尽非人的暴力”毒打囚犯,但也有监工在打人时“亲切温和,一边打人,一边劝告,像极了赶车的马夫鞭打马匹一样。”

晚上,囚徒两人合睡一个铺位。所有人做的梦,无非就是两种噩梦。一个是他们将自己的遭遇讲给亲朋好友听,却无人会理会他们;另一个是梦见食物。“很多人会在梦里舔舔嘴唇,做出咀嚼的动作,这是他们在梦中吃东西。”不论做什么梦都会令人希望从此一梦不醒。但天一亮,奥斯维辛集中营就会响起一声“Wstawàch”(起床)的命令,鞭子一般将每个人从梦中抽打醒来。

莱维承认,即或他写下了这些噩梦般场景,但人类今天的语言仍无法描述出纳粹种族灭绝之残酷。他使用了这样的词句去描述,但没有经历过集中营苦难的读者,按照他们对这些词汇的通常理解是无法真切感受他文字传达的含义。“我们都会使用饥饿、疲惫、恐惧、痛苦、严冬这些词汇。对于不同人而言,其含义是不一样的。这些词都是自由使用的词汇,创造和使用这些词汇的是自由人,是在家无病呻吟的人。要是集中营再晚点解放,可能会诞生出一种新的严苛的语言。”

使用新的语言描绘集中营地狱般的生活,是一种社会实验,也是一种生物实验。莱维从不停止观察,他说自己“有博物学家般的好奇心,发现自己被置身于一种非人的环境之中,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、恐怖的新世界。”正是在奥斯维辛,莱维发现了人性之局限和法则。集中营将囚徒逼至绝境,类似于一种心理学,甚至是形而上学的压力测试。在这样的绝境之下,一个人会如何变化?而这样的变化又能如何改变人类的感知?本书的标题看似逻辑演绎推理:“如果这是一个人,那么……”莱维在书中说,在集中营“人最好不去思考”。他观察并记录了那段时间里还能被称之为人的种种形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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